Tsz Mei Wong

荷花系列之三（蓮塘野鴨）-------實則虛之

初執筆學畫的人，手指總是牢牢地抓緊筆管，像用力地寫字一樣地作畫。指頭、手掌處於這僵硬的狀態，所作的線條定是板硬，少了靈活的生氣。故此中國書法的學習，首先要執筆正確，能指實掌虛，可運腕虛靈，才有望把字寫好。其實，拿起素描筆、水彩筆，亦同樣要能鬆動、輕靈，才能讓線條、筆觸多變，且能活起來，顯出靈活的光彩。 藝術史中所載真正大師之作，他們那似毫不費力的經典，總能讓人眼睛看得舒服，人能於審美享受之餘，由於視覺神經得到舒緩，而讓腦筋、心理可處於小休狀態，故觀者值飽覽這些上乘之作，而得到放鬆、愉悅的快感。這就是藝術的價值所在，亦是其安撫人生、撫慰心靈的獨到之處。 這些讓人看得輕鬆自在、撫平情緒之作，是觀者所得著的結果。至於從藝術創作者的立場來看，那實在是一種極精神緊張、情緒絕不放鬆的手、眼、腦並用的交戰。莫里索（Berthe Morisot）可說是印象派的女中豪傑，她的作品，把女性獨有的柔美、敏感的氣質發揮到極至。然淡逸而不入於輕浮，絕無嬌柔無力之態；反之是一種虛靈簡淡的生機活韻籠罩畫幅。然她創作時的情景卻是另一回事；她母親說每當莫里索提起畫筆作畫時，莫里索總表現得緊張、不快，甚而是表現得凶猛，像要準備去搏鬥一樣，活像一個鎖上鐵鍊的犯人。故此無論她的筆觸表現得如何的即興、如何的不經意，背後都有極端慎重的構思及極強力的自我約束及控制。不明底蘊的人，只看到虛靈的一面，不知道創作是一場實在的戰爭。 空白的畫幅是戰場，創作的過程是戰爭。藝術家要經歷這場實戰的目的為何？那就是要從搏鬥中找出、確定並突顯自己獨具的風格，既要借鑒別人的手法，又要避免受別人風格的影響；猶豫、進退於筆觸之間，心理是惶恐不安，但又必得勇敢面對。故大師必得有迎戰的氣派，否則他的創作必為美藝史所遺忘。就如我們能即時出現於腦海的大師之作，必然是與別不同的。我們總不會把梵高之作，誤當是高更的；或是混淆塞尚與秀拉的風格。試想與大師同年代有不少畫家，在當時也享有名望，同樣有名氣，但終被時間淘汰，沒法令人記得其作品的面貌。 雷諾亞這位超卓的大師就是在畫布上不停探索，作研究的實戰形巨匠。他可算是早享聲望，又有贊助人幫助他銷售作品。但別人受落了他的畫風後，他又再作改變。他的支持者亦為他著緊，怕僱客接受不來這種頻繁的轉變。有一幅我們在畫冊內可見到的兩個女童的肖像畫，女孩子在盛裝打扮下，加上華麗、鮮豔的背景的過份奪目，女童們顯得有點笨拙。故此托他畫這作品的貴族不甚滿意，肖像畫完成後，只給掛於佣人的閣樓住房。雷諾亞當年若屈從於那些有如他經濟支柱的貴族的好尚，安安穩穩地重複故定的風格，他就沒有如此崇高的歷史地位。 創作是一種新式樣、出眾的成就。故此對創作者來說，畫得跟別人一模一樣是痛苦的。故此當外間評論說莫里索的畫有某位先輩的影子時，她本人是相當不快的，她舉步艱難的創作就是要爭脫這種相似。雷諾亞不斷的研究、轉變就是要擺脫印像派的影響。同時重複自己亦非創新的正途，因不停地突破才是創作精神。我們若能細看美術史時，就會知道這是一個定律，真正要創造自己作品面目的藝術家是不能繞道而行的。 我對那在畫紙上實戰的體會尤深，因那真是一場需體力、智力齊下的決戰。那立意、推敲所需的時間是漫長的；心情是沉重的。但畫面連貫、和諧的氣氛不可因創作的疲憊而破壞；這是需要高度精神的警覺。就如這幅畫那左下角的荷花已為整幅作品定了一種柔和而盛放出光芒的氣氛，這種情調就得籠罩全局。著力之點就是努力地讓實在的線、色能襯托或對比出虛擬的氣氛。 故此運腕虛靈，實際上是初學藝術的人所容易忽略的，但他們這樣著力去提筆創作是一心要把畫畫好，是優良的學習心態。但多少人因經歷不了創作的困苦，而終於鬆手放棄。只有最堅決的人，內心有實實在在鑽研意志的人，才能手握一管，擬寫天地間的靈氣。我們所見大師之作那簡括的、輕鬆的筆法，並非是一種即興創作態度的呈現；其實是反複琢磨出的一己語言所載錄的生機。